该如何学习语言?经常有学生问我这个问题。今天让我们来聊一聊这个话题。
语言是有生命的,是一种持续不断的活动。语言学习需在富有生命力、创造性的言语活动中进行,这既是语言本质的要求,也是准确理解语言意义和把握语言情感所必需的。
语言学习(如英语、汉语学习)是大学阶段学习的基础课程。关于学生如何学习语言(如从何处入手),如何通过学习有效地驾驭、使用语言,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不过,大都涉及到语法知识、语感、语篇等要素,只是侧重点有所不同而已。我认为,无论采用什么方法,都应重视一点:语言学习要在富有生命力、创造性的言语活动中进行。原因有三。
一、语言本质的要求
语言是有生命的,正如洪堡特所说,“语言就其真实的本质来看,是某种连续的,每时每刻都在向前发展的事物,即使将语言记录成文字,也只能使它不完善,木乃伊式地保存下来,而这种文字作品以后仍需要人们重新具体化为生动的言语,语言决不是产品,而是一种活动”。可见,语言不仅仅是纯粹静态的、客观的符号,更是一种有生命的活动,是一种生命体。
生命是动态的,是不断发展变化的,既然如此,就不能只将语言作为纯粹客观的、静止不动的符号来学习,而应在其生命活动、生命历程中把握他。“语言的真正的定义只能是发生学的定义。语言实际上是精神不断重复的活动,它使分节音(音节)得以成为思想的表达,严格地说,这是每一次讲话的定义,然而在真实的根本的意义上,也只能将这种讲话行为的总和视为语言。因为,在我们习惯于称之为语言的那一大堆散乱的词语和规则之中,现实存在的只有那种通过每一次讲话而产生的个别的东西,这种个别的东西永远是不完整的,我们只有从不断进行的新的活动中,才能认识到每一次生动的讲话行为的本质,才能观察到活语言的真实图景,语言中最深奥、最微妙的东西是无法从那些孤立的要素上认识的,而是只能在联贯的言语中为人感觉到或猜度到,一切意欲深入至语言的生动本质的研究都必须把联贯的言语理解为实在的和首要的对象。”
真实的语言只存在于实际发生的个别的、不完整的言语中,而并非我们通常所理解的是抽象的、一般的、完整的,语言既不是说出来的话,更非写下的作品,而是说话和听话行为(表达和理解)本身,即言语活动。也就是说,“语言中最深奥、最微妙的东西是无法从那些孤立的要素上认识的” ,只有在言语活动中,在联贯的言语中,人们才能触及到语言的本质。想只靠掌握诸如语法知识之类的客观的、相对静止的要素去认识、了解和驾驭语言几乎是不可能的,我们只有在联贯的言语中,在言语活动中学习语言,体悟语言的生命力,才能了解、掌握和驾驭他。除此之外,没有捷径可走。
二、理解意义的要求
在言语活动中不断有新东西被创造出来,包括新的内容和形式。尤其是在文学艺术领域,正如布鲁克斯所说:“科学的趋势必须是使其用于稳定,把它们冻结在严格的外延之中,诗人的趋势恰好相反,是破坏性的,他用的词不断地在互相修饰,从而互相破坏彼此的词典意义。”
词典意义是约定俗成的,是语言(如词语)意义相对稳定的框架,按理说,人们只有严格遵守语言的词典意义进行交流,才能达到彼此理解一致。而在实际中,言语主体一方面遵循已有的语义规则,寻找与词语形式相对应的词语内容;另一方面,又无时不在向传统的语言规则发起挑战,词语的词典意义不过是一种规范性假设,当某一现象无法用其解释时,他们就会在现有规则的基础上,重新建立词语形式与内容之间的联系。所以即使不完全遵从词典意义,交流也能够顺利进行。在文学作品中,这种例子比比皆是,作者为了表达某种思想、感情,往往破坏语言的词典意义,而借助语境赋予语言以新意,取得意想不到的效果。
中国传统文论强调的弦外之音、象外之意,就是对词典意义的超越。正如夏丏尊先生所指出的,在文学中,“‘赤 '不但能解作红色,‘夜'也不但解作昼的反面吧。‘田园 '不但解作种菜的地方,‘春雨'不但解作春天的雨吧。见到了‘新绿'二字,就会感到希望、自然的化工、少年的气概等等说不尽的旨趣,见了‘落叶'二字就会感到无常、寂寥等等说不尽的意味吧。真的生活在此,真的文学也在此。”
要全面、透彻地理解语言的意义(尤其是词语的意义),必须结合生动的言语活动,结合言语主体的具体情况,通过具体的语境推究词语意义。对于语言学习来说,最好的方法是还原言语主体的言语活动,沉浸到实际的言语活动之中,结合具体的语境,用心、用生命去体会言语的内在意义。
说到意义,需要再赘述一点。有很多人过分强调语言的思想性,认为语言仅仅是思想的传声筒,是思想的物质外壳,离开思想,语言就只是一堆无生命、无意义的符号,学习语言,就是要学习其中的思想内容,就是要找出点儿微言大义,即使牵强附会也在所不惜,至于语言形式本身,正如装宝石的盒子,完全可以置之不理,否则,就是买椟还珠。而在语言本体论者看来,这是滑稽可笑的,因为他们认为语言就是思想本身,其既是思维工具,又是思维本身,语言形式与思想具有同等重要的地位。
的确,语言是有生命的,其生命不仅在于他所承载的思想,还在于其存在本身,离开形式,语言尚且不能生存,更何况去表达思想了。如同人类,生命的本质都是一样的,而生存的方式却多种多样。
以唐诗为例,就内容来看,唐诗大多数是关于征戍、谪迁、恨别、伤时、思乡、怀国及爱情、亲情、友情等有限的思想内容,这些内容几乎一天就可以写完,但唐诗为什么会成为诗歌的海洋,流传千古而不朽呢?就因为诗人追求的不仅仅是这些有限的内容,还有那无限的言语形式,他们要以不同于他人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思想情感,只有这样,自我才能成为区别于他人的唯一。正因为如此,唐诗才拥有婀娜多姿、异彩纷呈的言语形式,才让后世读者百读不厌。
有人曾建议列夫·托尔斯泰用扼要的文字把《安娜·卡列尼娜》的内容概括出来, 对此, 他断然拒绝, 他说 :“如果我想用文字说出我打算用长篇小说来表达的一切我就得从头开始写出我的那部长篇小说……”,如此看来,托尔斯泰是用 “托尔斯泰式”的言语形式照亮了他自己的世界从而标识了他自我的存在。
可见,语言形式本身是作家所追求的,是作家生命的体现,也是语言得以存在和延续的条件。舍弃了语言形式的思想,就如同舍弃了头脑的意识一样,只能是虚无缥缈的空中楼阁。
所以,语言学习不止是学习语言所表达的内容、思想,还要学习语言形式本身。这就需要接触大量的言语材料,从语言形式入手,通过诵读等言语活动切身体验语言的生命和蕴藏于其中的思想、情感。切忌生搬硬套、无中生有,否则很可能会弄巧成拙,闹出邯郸学步的笑话,不仅学不到好思想,连能否学好语言形式本身也成了问题。正如朱熹在《童蒙须知》中强调的,“凡读书……须要读得字字响亮,不可误一字,不可多一字,不可倒一字,不可牵强暗记,只是要多诵遍数,自然上口,久远不忘”。这种读书方法不愧为一种学习语言的好方法。
三、体味感情的要求
在语言本体论看来,语言既是思维的工具,又是思维本身,语言渗透着说话者的思想、情感和意识,既是人的存在方式,又是人的本质,通过他才有了属于人类的现实。
在语言和经验之间,例如在语言和情感之间,有一种相互的属于和相互的渗透。语言并不单纯是经验的呈现或表达,他自身就是经验,或者说,是一种使人得以知道自己和承认自己的经验。语言已经与人的这样或那样的特殊经验同构。从这一立场看问题,我们取得一种更优雅的语言去表达感情,那是因为我们自己的感情变得更优雅了,而不单单是语言描述优雅。正如海德格尔所说,“语言是存在的家园”。
可见,语言中蕴含着丰富的情感,或者说,语言本身就是情感的自然流露。就汉语来看,这种现象十分突出,汉语强调音、形、义的结合,汉字具有形象性,汉语语法具有灵活性(是一种“人治”的语言),这些都有利于情感的表达。
汉语音节包括声母、韵母和声调,而汉语的语素又大多是单音节的,在使用过程中组合灵活、节拍明显,再加上其具有的丰富的韵律特征,便使得汉语富有鲜明的音乐性。这样,言语主体就可以调动一些特定手段(如压韵、对仗等),对音节进行调配,使声音上口、悦耳,充分表现语音的美感,完成表达和审美的双重功能。如果运用得好,就可以使声音与情感密切连接,做到声情并茂。如陆游的《钗头凤》:
红酥手,黄縢酒, 春如旧,人空瘦,
满城春色宫墙柳。 泪痕红浥鲛绡透。
东风恶,欢情薄, 桃花落,闲池阁。
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错、错、错! 莫、莫、莫!
词中主要运用了乜斜韵,同时韵脚都是仄声字,这些都有利于表达作者无限的悲痛、惋惜之情,而读者只有通过反复的饱含感情的诵读,通过切身的言语活动才能体会到这种贯注于诗词始终的真切情感,正如费尔巴哈所说,“情感只能为情感所了解”。“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语言学习必须通过亲身实践,而不是单靠冷冰冰的语法知识讲解、记忆所能完成的,如上例,即使学生对韵律的知识能倒背如流,若不亲自朗读,恐怕他们也难以体会到其中的奥妙。
总之,生命之树常青,我们要在充满生命力的言语活动中学习语言,用心体会自己的生命律动,触摸到语言的生命脉搏,在生生不息的运动中理解意义、体验感情,深入语言的精髓,与语言携手同行。
李浩,副教授,海南省高层次人才,长期从事现代汉语、国际中文教学等教学与研究工作。曾受国家汉办委托赴法国昂热大学从事对外汉语教学工作,教授汉语读写、汉语听说、跨文化交际、中国传统文化推广等课程。发表学术论文三十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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